最近,关于国际电影奖项的风波不少。
比如,有人暗讽威尼斯颁奖过于随便,缺乏含金量,“仅凭女演员扯头发就可以得影后。”相关话题也上了热搜。
随后,辛芷蕾发微博回应,表示扯头发仅是整部作品和角色表达的一小部分,“看片段不如看全貌。”
网络上纷纷扰扰的声音,实质是,辛芷蕾在电影中的表演,是否配得上威尼斯影后这个头衔?
壹
《日掛中天》这部电影,其实蛮“狗血”的。
古早韩剧、八点档肥皂剧、琼瑶剧等惯用的元素,诸如车祸、坐牢、割腕、小三、怀孕、流产、癌症晚期、强奸、捅刀子、恨侣同居、出租屋文学等,应有尽有。
把这些佐料熔铸进一部影片,很容易拍成痴男怨女飙泪发癫的廉价商业片。
但蔡尚君导演不会。
他用了一对藏着人类文化、宗教及人性密码的关联词,统摄了所有的“狗血”,并让这些烂俗的桥段转化为人生的无常和痛苦的唏嘘。
这对关联词就是“罪与罚”。
“罪”源于七八年前的一次车祸。美云(辛芷蕾 饰)驾车,载着睡着的情侣葆树(张颂文 饰)撞到行人。事后逃逸致人死亡。她胆怯而不敢认罪,他因爱而主动顶罪。
好一出替罪文学,颇有东野圭吾的影子。但本片毕竟不是悬疑片,它不追究犯罪的是非对错,而是向人心幽微处下笔,用命运天平另一端的“罚”,来丈量人“罪”的深浅。
所谓的“罚”,分两头。
葆树替罪入狱,被判五年,他承受法律和人生尽毁之惩罚。
美云看似躲过律法审判,但男友的牺牲与爱,他的母亲、朋友善意的宽慰,以及每次探监时,葆树如枯木般的惨状,这些就像一张又一张润湿的桑皮纸,一层层覆盖她的面部,使她的良心、道德受到严厉的拷问。
她被葆树的这份天大的恩情,压得快要窒息了。可是,自首认罪,她又不敢。终于,她不堪其重,远遁他乡。
故事正式开始于车祸后七八年的重逢。
彼时,美云满脸倦容,在医院等产检报告;葆树一身病号服,已是胃癌晚期。
不是“金风玉露一相逢”,而是刀子与火的再次淬炼,是先前并未清算完毕的“罪与罚”的再次上演。
命运从不饶恕。
原来,美云远走后,葆树母亲很快去世,至死都以为儿子是罪犯。同时,葆树在监狱苦盼数年,死活等不来女友。如今,他重病在身,或许命不久矣。
对葆树而言,这一切都归咎于美云,是她撞死人,是她不讲情分杳无音讯,是她连累自己不能给母亲送终,是她把自己推向绝境。他心中有恨,他要用自己的方式,惩罚美云。
于是,他对她冷言冷语,问她要钱,跟踪她,住她家,凝视她,拷问她,一度强奸她。
而美云呢,她也在惩罚自己。因为葆树的恩情太过沉重,因为自己的罪过难以抵销,她只想尽力弥补,做什么都可以,只要能补偿他,只要能把过去的“罪与罚”这个死结解开。
于是她给钱,给房,喂饭,看病,给身子;哪怕对方要走,她也要为其买吃买喝,哪怕自己意外流产,还是要追过去,近乎哀求道:“你还能原谅我吗?”
她把自己贬到尘埃里,匍匐下身子,竭尽所能去偿还她所肩负的种种罪孽。
因为一次错,一次胆怯,就必须把一辈子全部赔进去吗?
可能是的。
哪怕葆树放过了她,她也放不过自己。她驮着“罪与罚”的两座大山,一背就是七八年;她累得喘不过气,她跪下,她身心崩溃,一根弦绷到极致,将断未断之际,她持刀扎进葆树身体——这就能了结这段恩怨情仇吗?
不一定。但她实在不知道,她还能做什么。电影至此结束。
“罪与罚”如蛛丝缠绕,结结实实地绑住了这两个人,特别是美云,她是全片的轴心,是所有人物关系、剧情的起源与推动者。
从根本上讲,这就是一部辛芷蕾的电影,一部让辛芷蕾扮演负罪者,更是受罚者的“大女主”电影。
贰
辛芷蕾被张颂文“扯头发”的这场戏,值得单拎出来讲,甚至登上电影学院、戏剧学院,逐镜头、逐帧拉片解读,也毫不为过。
这是一场极致的情绪爆发戏。
山雨欲来,风先满楼。《日掛中天》的风,就是一张张逐渐紧绷、坍塌乃至崩溃的脸。这些脸层层垒叠到最后,才迎来了最终的,被张颂文扯住头发,直面观众的那张,压抑痛苦到无法解脱的绝望之脸。
第一张脸在医院附近的破旧小区。多年后,两人相逢,葆树心中有怨,不愿见美云,一度将二楼阳台花盆推下,险些砸到美云。美云追上去,堵在门口,一张脸上写满了委屈、不甘,又有惊诧和愧疚。她一开口,极力掩饰的哽咽,还是跑了出来,旋即强装镇定。
这是一张确定自己无法摆脱旧日恩怨,终于下定决心去面对债主的脸。
第二张脸在深夜的医院。她的对象其峰(冯绍峰 饰)的女儿割腕自杀,皆因女儿发现父亲出轨,又恨又恼,故而自残。美云就是那个小三。等候急救时,美云坦白了过去的一切。她的脸,满是疲倦、悔意和承受太久、憋闷太久、委屈太久的煎熬。
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(接受流产,不对男人提要求),这不是赎罪,更不是新生活的希望。辛芷蕾用一张三分释然、七分决然的神态,直面创痛,弃绝前路,她此后一心只想偿还旧日的罪过。
第三张脸是全片颜色最艳的,她即将为自己的服装店直播,遂打上眼影,扑粉,抹口红。同时,葆树在一旁袒露积压数年的心事。尤其是他耿耿于怀的母亲之死。美云的脸,带着一股委屈的傲气,一种知道过错在自己,但自己为此受了太多磨难,因而希望对方能稍微体谅自己的心酸。
她不啜泣,不哽咽,而是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说,“我受不了你替我。”而后拭泪,在直播镜头前强颜欢笑。
第四张脸在故障电梯里。两人半折磨半救赎地相处一阵,下电梯时,电梯突然故障。葆树使劲撑开电梯,救美云出去,自己却被困其中。当时,美云的脸上,流露出一种双重的恐惧、担忧和绝望,一是害怕他出意外,担心其人身安全;二是万一葆树有个好歹,她的罪过将大到今生今世都甭想还清。
然后来到终极的“扯头发”后的脸——经过一段时间的拉扯,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义、历史总账达到一种脆弱的平衡:她付出太多,他释怀不少,不过并没有清算干净,无法彻底原谅,亦未能完全放下。
当此之时,葆树不告而别。美云追去汽车站。临别之际,两人都不敢触碰那个词。她转身去超市买路上的吃喝。突然,腹中绞痛,她去公厕方便,竟产下才有胎心的胎儿。
那是一张错愕的,痛苦到有点麻木的脸。拧下冲水龙头,她再次去找葆树。见到他后,她的脸,带着恨意、回避、震颤与难过,问他:我们还会再见面吗?得不到回答,她蹙眉抽噎,眼神哀怨,带着试探和委屈地问:“你还能,原谅我吗?”
葆树虽然动容,但还是说:“走了。”这时,美云追去,抄起路边水果刀,径直插入他的腹部。他错愕震惊,她疲软地跪倒在地,如在忏悔。这时,葆树扯住她头发,像要质问她为什么?
接着,葆树和观众将看到华语影视上最令人难过的一张脸:
一张皮肤浮肿的、失眠过度的脸,眼里没有恨更没有爱,有的只是深深的疲倦和哽在咽喉里的无助;她仰头望着她的恩人、仇人、爱人或是债主,张大了嘴,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这个女人,丧失了爱人、孩子、尊严与身体,她竭尽所能去弥补,却连一句敷衍的“原谅”都得不到。这一刻她是死寂的,旋即把积蓄七八年的痛苦一口气全部呕出来。所以她声嘶力竭,所以她泣不成声。
你很难从一张脸上看到恩怨情仇、善恶生死、爱欲悲欢的复杂交织和精准呈现。辛芷蕾,在《日掛中天》贡献出一张这样的脸。
叁
辛芷蕾演得好,观众基本无异议;但要是评价整部电影,尤其是剧本,就有不一样的声音。因为它实在是填塞了太多接近“狗血”的佐料。
幸好,导演技高一筹,用一个“罪与罚”的高级“底料”遮住了那股狗血味儿,让狗血不再是挑动情绪的噱头,而变成人物的一种处境。
譬如美云外遇对象的亲生女儿割腕,并不是为了洒狗血,而是导演决然地把美云推到一个没有后路(丧失唯一可依靠的人)、没有前路(组建新家庭成了泡影)的悲壮处境,逼她去面对葆树——曾经的“罪”。
同时,导演还有一个相当惊艳(可能部分观众不适应)的拍片手法:拒绝闪回。即车祸、探监、替罪、逃离,打拼、外遇、流产、再孕,这些情节全部依靠台词交待,不用一个闪回。
这简直匪夷所思。不过当你看完整部电影,又会感觉,这部状似海明威小说(用对话缓慢揭示海面下潜藏的冰山)的电影,幸好没用闪回。
因为若用闪回补足所有的前尘往事,那些肇事、替罪、惊慌、逃离、出轨等画面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,让他们把全部目光投注在剧情上,从而更在意故事情节,而不是角色本身。
反之,导演拒斥闪回,信息全部由演员的脸交待:神态和对话,这就等于强势地把观众的焦点“焊”在演员的脸上。于是你只能看到这个人物的状态和感情,而无暇顾及狗血与否(因为狗血的画面,压根没有呈现)。
这种拍法是危险的,也是惊艳的。这说明导演相信观众的耐心,更说明导演对他选中的演员有着绝对的自信——
一部时时刻刻凝视角色的电影,一旦演员表演拉胯,整部影片直接完蛋,特别是作为绝对轴心的辛芷蕾。她的表演若无说服力,根本表现不出两个人物纠缠七八年的罪与罚,恩与恨。
当然,电影并不完美。重心全部押注在辛芷蕾上,导致冯绍峰和张颂文的角色略显单薄。尤其是作为男主的张颂文,这个角色是“罪与罚”的重要一环,他越饱满,辛芷蕾的角色才能越丰满,诸多动机和情感才能落到实处。
可惜故事留给张颂文的空间不大,出狱后他的人生窘境,出院后为何不像病人,因何而有所松动不再折磨美云等,很多细腻的关键的点,交待不明,至少不像美云那样,有着清晰又准确的呈现。
再者,某些情节的设计值得商榷,如强奸戏。不是不能拍,而是它出现的时机不对。彼时两人重逢不久,美云腹中胎儿尚不稳定,她还在经营服装店,并未放弃新生活,远未到要用最后一张底牌——自己的身体去赎罪的地步。这场戏,来得过早,过于极端。若放在葆树不辞而别的前夜,可能效果更好。
不过,瑕不掩瑜。这是一部没有坏人的影片。恰恰是没有坏人,所以才让人难受。但凡张颂文、辛芷蕾呈现出可供讨伐的恶,这种道德、情义、罪罚的撕扯,都不会让人这么揪心。
所以,是导演和演员,让一个本来濒临狗血的故事,变成了对慈悲的演绎。对谁慈,为谁悲?这是藏在“罪与罚”后的一个问题,是辛芷蕾用扯头发的炸裂表演换来的质问。
电影不差,辛芷蕾更好。她获威尼斯影后,实至名归。
撰文 李瑞峰 编辑 苏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