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：西坡原创
Y：
好多年不见。你说一直在看我的文章，虽然从来不留言。我感到欣喜，却没有太意外。你说工作生活忙碌，加上专业有别，虽然看，但并不知道我这几年在干什么。我感到需要跟你说一说。其中也有我的私心。
“人们跟朋友交谈就好像是对自己说话。”现学现卖托克维尔的话，我在读他的书信集。我们需要朋友，因为我们眷恋和每个朋友在一起时，那部分不同的自己。要是一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了，人可能也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吧。
从某种角度来讲，阅读思想家挺让人绝望的，你会发现一个人无论拥有多么高深的思想，都免不了痛苦，甚至免不了重复的痛苦。他们在青年时就发现的世界之疑难，到了中年、晚年依然困扰他们。再聪明的人都是如此。
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，这也是一种解脱。想到有些题目学校里最好的学生和老师都不会解，我们不是更容易原谅自己的无能吗？
但他们也能激励我们，鞭策我们，在时代的纷纭万象之中，识别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物，即便无解，不死不休，如此才不枉人之为人这一遭。
有点扯远了。我是为了跟你说，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。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解释，昨天下午，一句话冒出来找到我：在世界的边缘，念念叨叨。
你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不说话毋宁死的人。老师夜里查寝室，每次逮到的说话的人都是我，我当然不是在自言自语，而是我的嗓门更大，我说得更入戏更忘我。
一个酷爱说话的人，落到了常常一个人待着的境地，是不是有点奇怪？可是我推演过许多次，这条往边缘走的小路，似乎是我躲不开的。
作为一个无名无位者，我内心并不痛快，我渴望荣耀，渴望力量，哪个表达者不期待山鸣海啸呢？每一个时代都需要精神代言人，似乎我只能怪自己不争气。但我心中有别的答案，至于我的答案是否是讳疾忌医、自我陶醉，你帮我看一看。
我有一条主观的证据，我至少比从前的自己努力多了，也诚实多了，但我的声音所获得的反响，却比从前小得多。
我认为我们遇到了吞噬声音的风暴。放眼望去，声音很有很多，但属于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少。你把现在的网络和十几二十年前的报纸比较一下就会一目了然。那时候的发言者虽说也参差不齐，不乏鱼目混珠者，但每个人都有一个比较清楚的人模样，跟着读几篇，你就能认出他的腔调，再用点力，你还能大致摸出他的知识结构。我的自我启蒙，就是循着不多几个人的步履完成的。
现在呢，你还能找到这样的发言者吗？他们姓甚名谁，在哪里安营扎寨？
如今没人敢用启蒙这样的词了，但自我启蒙总是需要的，闻道有先后总是要承认的，“先觉觉后觉”也是难以避免的。
现在偶尔有两句闻名遐迩的声音传到耳朵里，我们只会皱起眉头，竟不是为那些话的内容有多么不通，而是那种声调让人难受，像刮玻璃一样。如果人和人之间只能这样说话，倒不如沉默的好。
听完刮玻璃，再回到小屋里和几个亲密的友朋说说笑笑，我不仅更能接受自己的无名无位，偶尔竟觉得自己的边缘位置是值得羡慕的了。
大学的时候，我在图书馆过刊室里泡过一段时间，那里有百年来各地的报纸，逐年逐月逐日存放着，浩荡无言。一个人粗略翻过这些报纸，对我们的历史就会有不同的感受，这种感受是切身的。我印象中，个人声音可以浮出水面的时间段其实很少。
也就是说，我的边缘在历史长河中或许才是主流。
我还有一套说法，只能凑到信得过的朋友耳朵边讲。我说在大历史尺度之下，现在是知识分子最好的时代。我不怀念知识分子更有地位的时代，因为那都是有代价的。无论是科举时代还是革命时代，思考与表达的代价都异常沉重。与之相比，我们现在需要忍受的寂寞与不便，都是微不足道的。
当下我们至少拥有了自食其力的退避空间，不需要活得特别拧巴，依然可以从事自己热爱的知识工作。
无力，哪个思考者和创作者不会时常感到无力呢？蔡国强有段话是很有见解的，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之前那件事就不把他当作严肃的艺术家，他说：
“艺术家都在追求永垂不朽，有的人行，有的人不行，我猜测，关键就是强烈地想要获取成功的同时，他们有一个内在的自我反省，自己瞧不起自己，自己反抗自己的意志。他们是在这个摇摆里面找平衡，又给皇帝画肖像，又面临着自己的创造力和自己的人生尊严的挣扎。所以他们能够捕捉到皇帝的脆弱和肮脏的人性，别的人就只是涌进去，却没有跳出来。所有的大师都在权力、名望、金钱和情欲的诱惑里面挣扎，但好的艺术留下来的是挣扎的坦然和天才的能力。”
Y，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。如果没有我再补充一句，我是无话不能活的人，而且我只想说我自己的话，如果我只能念念叨叨，那我会一直念叨下去。希望得知你的近况。
你的朋友 西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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